在我书桌上,是我刚才翻阅过的东山魁夷的散文集,林语堂的精心杰作《苏东坡传》,还有我平时摘抄的软面抄本,……我觉得我需要铺开这两页纸来写下自己驰骋而蕴藉的随想。
东山魁夷说:“风景,可说是人的心灵的寄托。”“少年的我,是一颗遭受侵蚀的青果,带着无法违抝的情绪,凝视着身心交瘁的病体;一方面又向包蕴着净福的静谧的风景祈求救助。”
林语堂写道:“诗人最悲哀的时候,却写出了最好的作品。” “……愤怒与尖酸都过去了,只留下满心安详”“……而且完全和自然融为一体,”“获得灵性的自由,”“哲学的价值就是教人笑自己。”“这位慷慨的天才对世人的贡献远超过他从世上收取的一切,他到处捕捉诗意的片刻,化为永恒,使我们大家都充实不少。”“国画不知不觉表现出天人合一,宇宙是生命统一,人类只是渺小过客的观念”“画家只想用主韵律来记录心中的某一印象,并不抄袭眼前的东西。画面愈少细节,愈容易表现、传达此一韵律。(内在的机理)”
我的摘抄中有钱学森讲的话:“这些艺术里所包含的诗情画意和对于人生的深刻理解,使我丰富了对世界的认识,学会了艺术的广阔的思维方法。”“作为人类光辉文化瑰宝之一的中国书画艺术,不仅能陶冶人的情操与性灵,提高人们的修养与境界,而且也有助于开阔视野,活跃思维,优化素质。”
这些优美、精彩的论断,唤起了我的深思。我就是东山魁夷。我自少年时起,就有了身心交瘁之苦,祈求于自然风景了。大秦村夏夕的老山青碧之色,杨家墩半黄的秋树林,桥林老宅西边场的清溪老柳,都是伴同我那宽厚仁善的慈母之爱给我无限的抚慰,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历历如在目前。林语堂说苏东坡在最悲哀的时候,也写出过最好的诗来。我呢,倒也是,在杨家墩,在桥林西巷,在浦镇思素巷,在苏北涟水的刘桥就是这样。我生平无可叙述,我的最大优点、才能,就是能处处时时捕捉“诗意的片刻”使之化为永恒。每当我翻阅旧日诗稿,我就沉浸在那些情境中去了。当时的乖戾、不幸、委屈,都曾使我痛苦过,自卑过,但那时留下来的一些诗,却荡涤了乖戾和不幸,而保存了一种醇净和安详。《一勺吟》中所录的就是这样的,我的诗友们,从五十年代起,凡读到我的“绛石轩诗稿”、“梚葛吟草”等,便立即与我建立很好的友谊,就是因为这些“片刻的诗意”把我们弥合起来了。
中国的诗书画艺术实在是了不起,真是人类的瑰宝,它不仅能陶冶一个人的情操,而且能优化一个民族的素质。——这是我亲身的经历所认识,更是我要尽毕生之力为之宣扬的。以诗而论,十几岁的我,竟也知道“农夫养民功最多”、“倭奴未灭家何在,频写江山频觉羞”,竟也深深地体味着“雨云幻作暮霞飞”、“横岸溪桥偶渡人”、“陌上老槐自雨风”的自然风景与情思。诗,是能把这个世界、宇宙的伟大的美显示给人。诗在宇宙中,宇宙中有诗。诗中有我,我心中有宇宙。人类世界有了艺术,有了诗,才显得这么可爱,这么丰富多彩。有这么一副对联,不知何人所作,很有意思:
“入妙文章本平淡,
等闲觉悟变神奇!”
“觉悟”就是领悟,有领悟才能入妙,平淡才能成为神奇。幼年我只读了很少的诗,但都是古人的好诗,就能领会那些诗中体现的人格之美和生活哲理,有爱国思想,还有生活乐趣。而且,也学着写起来,不知不觉地与之自比,攀附其后。大概这就是孔子所说:“见贤思齐”了。见贤而思齐,不为狂妄,不为自炫,于平淡中发现神奇,于苦恼中得到乐趣,我是就有一***的《西窗雅集》《墨痕》的稿本了。山间清风,江上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那么我尽情地写自己的小天地,写那烟蓑雨笠,写那青山碧树,写那小炉炭火,写那江上古祠,写那幽人白屋,……今已垂垂老矣,坎坷半生,有此诗作,友人既如此喜爱之,我又何为不自豪哉!
清 莫友芝有联云:
“中含太古不尽意,
正是春容最好时。”
我以为我的少年稚拙之作亦含有太古之意哩!我现在,十分珍视我十三四岁时之作,那是难得的醇厚纯美啊。“将军宴未醒,江南寇如林”,“独怜枫叶色,犹衬夕阳红”,“怒吼百兽惊,咆哮千山摇”……
至于后来,我为文人雅士之陋习所湮,怯懦迂痴,多忧善感,诗亦随之矣!
青年,中年的坎坷,折腾得我连诗都无心写了,那可诅咒的十年,人们都被扭曲了,我更是糟糕,写诗成为一条殃及一家老小、亲戚朋友的罪状,还敢再写诗么?直到我们全家被下放到荒原上,由于慈母的逝世,爱人妹妹的受迫害,悲愤又使我拿起了控诉的笔。《原上吟》可说是用悲哀、泪水写成的,后来又是读诗,又是和老农牧竖亲近,与下放干部们互勉,大自然风景的慰抚,才慢慢地从坎坷中旷达起来。
马鞍山八六医院离休的老政委王铭卿赠我一诗:
“浪捲潮摧无怨嗔,素心淡泊性情真。浅吟浩咏天胸敞,明月似诗诗似人。”
也是赞美有加——啊,我又在自诩自负了。我的妻子知道我这么录下他们的夸赞,又要抱怨我、责斥我了。
可,我不能不重视这些诗友之言,难道他们是在说**话,对我偏爱有之,因有共同爱好么,但是如果他们没有诚意,没有这种见地,他们是不会这么讲,也讲不出这样的话来。“人的内心没有感情的激动,就不可能把风景看成是美的”,东山魁夷这么说,那么,我的诗友**内心没有这种感受,也就不可能把我的诗、我的性情说成是这样的。难道非要仍然相信“文革”中那些人一口咬定我为的人,诗都“黑的”、“有罪的”?—— 这也可说明真善美是难以为人们所认识、所承认。我的妻子与我患难一生,相爱一生,到现在尚且不敢承认我的天性,我的一点才能,我的情感,我的为人,我的价值,而况他人?这真令人叹喟!这里,我只得对纸页说话,在日记上倾诉。我只得对着自己《一勺吟》,和未选入《一勺吟》的那些得意之作,默咏,玩味;我只得把玩照像册上那些山水照,神游其间,自得其乐。“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而且,我得自珍。不必像屈原那样“世莫我知兮”去跳汨罗。我应当像李白那样“天生我材必有用”,只要一朝得尽所用,可以“为君谈笑净胡沙”。而且,我愈来愈感到我正是汇集了这些有人格的诗人、词家、画家的秉性,即使再罹苦难而不悔的。
真是“虽九死其无悔”了,痴矣迂矣,而乐在其中矣!今年六十九岁了,老了,我回顾大半生,苦多乐少,乐就在苦的夹缝中。有如乌云缝隙里一线阳光似的那么难得。昨天翻开思素巷时的日记,抄摘踊儿七岁、八岁时我记的日记,就感到那时日常事务中的庸扰,琐怨,大大侵蚀了我与妻的工作精力,生活情致,真是可惜,然而,就是那样的平庸、黯淡、冗琐的生活中,我还能抓住生活中的阳光,人生的一些哲理,大自然与现实生活中一些美感,文学艺术中感受到的多种萦思缕绪。我的思素巷井上庐是充满诗情画意的,还算没有白白度过——有那些日记在,诗在。当我老年时,我将从头一页页细细地阅读它,当做阅读世界名著哩!这一点,我昨天对妻讲了,她也同意,因为她也深深地被我重录下寄给踊儿的两则日记一篇诗所感动了,这自然会唤回踊儿的童趣,我与娟的爱心。生活中不能没有诗意。人的生活中有美,是多么幸福的事!要是我当时看不到生活中的阳光,人间的诗意。那可让乌云压覆了整个命运,灾戾恶化了整个心境。哪里还会有今日。这是否用我那时两句小诗来代表呢?“忽爱西郊灯火黑,夜山如睡一星窥。” 灯火黑的浦镇,远处连绵如剪影的大顶山二顶山群沉寂如梦,西天却有一颗星,在窥看这如睡的群山。这颗星多么可贵,它是妻的不渝的情爱?抑是太爷曾带着爱心念叨的:“仁崟这娃,一天到晚,爱情爱情”?抑是人生本来在忧患苦难中就天生的有一种积极可悦的因素?
总之,那近二十年的思素巷口一家人,是留下了幸福的史迹。
这正如苏东坡那样了:“到处捕捉诗意的片刻,使之化为永恒。”用了一缕诗思萦系着人生的主韵律。平淡化为神奇,“人间有味是清欢”。陶渊明说:“悟已往不可谏,知来者之可追。”我则要说:“既往可追,未来可谏。”何则?以往之经验可取,美好的记忆不当遗忘,未来的时日则须谏诤,必须好好珍惜,好好去掌握。古今诗人,心灵相通,苏轼之于陶渊明,陈亮之于李太白,郁达夫之于黄仲则……罔不如是。吾人既言好诗,又能作诗,诗作得亦可,那么以诗人自居又何羞也?
少年、壮年、中年之困顿,侘傺中总包蕴着奋取、坚贞,倜傥的。卓尔成诗,又何须谦抑自艾?生活中的风景,如自然界中的风景一样,是有慈母般的情怀,总是给人们以极大的抚慰与鼓舞的。生活中亲近和疏远的范畴中,善心人总是有的。一念之诚、一臂之助,总是具有很大的能量来支持你的,而你自己也总不会甘心沦亡的。这就形成了一种韵律,诗的韵律,写在诗中,抒发在行动中,在那黯惨不明的长夜,会聚集成一颗颗明亮的星星,指引、照耀着前行的征程。“村原雨住景奇绝,万颗明星照烂泥!”(刘桥)“秋星万点媚”(当涂)约略可以象征。而“鼾声忽响稭堆转,银泼金浇月一瓢”的奇丽景色也常常是会出现的。
人生是多难的。人生也是美丽的。而诗就是多难与美丽的风景线中织就的。
以此祝踊儿四十岁生日,祝我与娟结婚四十三年。
也祝路四十一岁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