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说:“创作总根于爱。”
缪钺先生说:“文艺之作,主于抒情。”“文中之情,贵真,贵深,贵博。”首先是贵真。认为伟大作家,皆深入世间,阅历丰富,伤时忧世,悲天悯人。《毛诗》关睢序疏里所谓“诗人览一国之意以为己心。”非徒发一己之哀乐而己。
这些精辟的见解,指出文艺创作之真谛,在于情真,而这真情是关乎时世、关乎一国的。
重温这些论述,我对自己近来的忧思忡忡,无心写作的低潮根源有所感悟。我本来就以自己多愁善感为憎,人患情多,而况我所忧所感又往往为一般人所哂。前几年因《一勺吟》的印成,为关心我吟咏的亲友们所称许,曾一度以为自家是继古贤今哲的传统诗人,从而炫耀于妻子曰:“我无他长,惟长于吟咏。古人得一佳句,得一首好诗且不易,而况我有数卷为广大爱好者及学苑耆宿所称赞之好诗乎?……”然近年来则不然矣。睹世俗之隆污,忧吾民之疾患,既惘然若失,且又憎己之无缚鸡之力,于是惶惶不可终日,恹恹若大病罹身。
今于此苦恼颓废中重读鲁迅、缪钺两大师之警语,勃然乃有生机,原来我也是览了一国之意,才有此哀愁于心的。我友孙步坦县长曾勉我,为诗必当“振国魂而慰斯民。”程千帆教授说:“诗不可作犹人语”,“不到万不得己之时不作诗”,皆谓诗之严肃性,不可率意而为者也。古人说:“诗者,天地之心也”,“诗者,民之性情也”。这还不能说明诗之价值吗?反躬自问,我的诗作是否有如此价值?若有,则坚持做,若无此价值,则不做!又为何自怨自艾,忧思不可终日呢?“人生多苦辛。”为什么不鼓舞自己和别人多得一些快乐和奋取呢?这么想,便又觉得作诗是应该的事了。前几天,在一个小报上看到有人引用作家汪曾祺先生说的一句话,也很合我心,说是:“文学要有益于世道人心。”凡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文学就应创作,就能流传,就值得存在和喜好。我不应看轻自己的文艺创作,因“非徒抒发一己之哀乐而己。”善感,多愁,非由己也,乃客观社会之投影也。即便是微弱的呼声,却也蕴藏着愤慨与渴望。人孰无情?何得以多情讥之?“诗者,民之性情也。”吾何为又否定诗?否定自己?退教协《老园丁》诗书画社王鼎臣老师,八十一岁,今年四月见余峨眉图咏及当涂杂诗后谓余诗画为仙品,有灵气,他将以之当金刚经读。谓余诗不是做出来的,是从心灵里流泻出来的,其言谆谆,其情恳恳,不由吾不信也。他并举出“佛力本无边,其根在一爱”、“其体仍为圆,皎皎总不灭”为证。若是,吾诗中类此者正多,吾当自知珍重矣!
早年,燕子矶李思谦先生对淑娟说我“天性厚”,“天性厚之人,才有真幸福”。南大许永璋先生谓余“立品有古人风”。年来铁运校老教师王力奴老人甚爱余诗,谓余诗及人皆有祥和之气。日前,桥林同乡吴昌根(浦口区长)听娟谈余在刘桥处厄境中与老农融融而乐时,谓余“天真”,叹为难得。
吾既以此文为独语,则上述师友之夸赞重录于此,亦是对自家创作摇旗呐喊之意,虽不足为外人道,然吾何为而不自信自足哉!
三十年前,我在浦镇思素巷时曾有“若能春向嫏嬛驻,一任飞花过别檐”句,可知那时的我,已是深知只要自家身心静定,可不管外界如何纷争侵扰的道理。但三十几年来,愧我未能履行这一认识。今已六十七岁了,两鬓斑白矣,又始悟此,能不坚持之?力行之?十三年前,我与娟、路踊同游庐山咏叹阳峰诗云:“自有映日心,一任云掩避”。可知那时已悟及只要自家本性不迷,一任外界纷扰皆无损于心的道理。可十多年来,愧我也未能履行此一认识。诗中既已识真理,识得真美,而实际生活中却又迷惑,颓废,卑陋,猥琐,实是不明智。我的老师林散之先生早年文章中有这样的警句:“苟能壹其志,凝其神,诵习于职业之余,攻治乎起居之隙,则读书之时何患不有余裕?”“其志壹,外物无足以动其心;其神凝,万彙不足以挫其气。”黄宾虹老人说:“抗志潜修”。我自己也说:“人之得大悟彻,往往在一念之间;一念可以成仙成佛,一念也可入地入狱。”这些都是我1965年3月20日日记上的话,是因李思谦先生勉我要由“坐而言”到“起而行”引动的。可惜我都只是“坐而言”。如今是,1993年9月,时间过去了二十五年,我依然因循自误,愧赦何似!我的至友周铭,一再勉我要“一奋而永振”。我把这五个字端端正正地写在日记本上,刻在心上,但也没有付之实践,我依然柔弱怯懦,愧羞何如!我辜负了淑娟澄澈的眼睛,安详的爱心!辜负了慈母宽厚的性情,诚挚的希望!辜负了投射秦村江浦老山的青葱,辜负了杨家墩下那方池塘的碧漪……不,不,我不能再沉湎于这些悔恨之中了。我已六十七岁了,要抓紧这年光,抓紧这珍贵的生活,做点对自己、对别人有益的实事。
我的诗是我生活的记录,是我心灵的火花,我要把它们留下,对它们审视,倘是情真,词善,意美的,就留下,汇成集子,有条件就印成书,播给人们,传于世间。“耕烟犁雨播春风”是我赞美农夫的诗句,而我也是这样的。“烟蓑雨笠不离身”是我悯爱农夫的诗句,而我也这么怜爱自己。在秋雨如烟如丝的窗子里,对着案头盆瓯里绿腴的大叶子植物来写下内心的反复波澜,留下痕迹,也是大有诗意的吧。
“万斛浮尘一浣之,盎然还我少年痴。峥嵘一石轩窗静,酽翠如花罗拜时”。(己已五月的诗)
让我来静静地充分地欣赏这些沐着细凉雨丝的酽翠们吧,它们正在向那尊峥嵘多皴的寿石罗拜呢!
石腴翁于雨声淅淅中
学力与妙悟,诗者心之语。莫对俗人言,自茹还自吐。
播我春之雨,腴我心田土。莫嗟亦莫喜,寸心系广宇。
曹雪芹创造了贾宝玉这个典型,读《红楼梦》,随宝黛之行迹而喜而悲痴也;余写诗千余,誊稿数册,读而循余之行迹,则有读《红楼》之喜之悲,正是“但得诗中长驻我,与君吟到石枯时”,亦痴也。
(1993年9月18日勺庵之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