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好的想法,美好的情思,是稍纵即逝的。
要留住这稍纵即逝的美好情思、美好想法是颇为不易的。
可是现在,我要留住刚在萦驻在这晚窗前、书案上的一缕美好的情思。
我刚才偶然翻出去年秋在武昌表兄家的读书摘记:《美术研究》1991.4.的“卷头语”。这里面说,艺术创作是精神产品,绝非仅仅是技能、技巧的熟练运用,优秀的创作是需要艺术家具有丰厚的文化素养,即是古人说的“诗外功夫”,随着个人艺术思路的开拓与艺术个性的形成,这一点越来越重要。画画画到最后,表现的就是个人素养。素养的积累来自:(1)对优秀文化传统的汲取(2)自身向生活深处的发掘,向未来世界进取,从充满魅力的现实中获取灵感与激情。
这些话又深切地激励了我,我以为我是能做到这两点:(1)向优秀的文化传统汲取营养,我从林散之、吴白匋两位老师那里,还有一些夙儒耆老那里,确实学习到不少,汲取了不少;(2)发掘自身经历的生活泉源及其中具有艺术魅力所在。我从坎坷颠簸的四五十年间,确实领悟了不少、积累了不少。我是有“灵感”与“激情”的,而且太多了似的。
我刚才一霎那间,恨不得要把上面两者的所得一下子倾泻出来,向好友,向爱人,向日记本——因为好友、爱人,他们正忙着呢。哪能有闲逸的时间来听我絮叨,我便常常倾泻给日记本。现在,正倾泻给纸张,用复写纸垫着写。因我用圆珠笔,按得太重,不用复写两三层纸,会使圆珠笔尖损坏的。我的灵感与激情确实太多了。我的诗、词、画,都是这些灵感激情的轨迹。我每次在烦闷中,只要一打开我的画的彩照相册,或是复印的诗词,我便陶醉了,陶醉在自己的诗情画意里。这,我只有说给自己听。这是在炫耀吗?不,是自我满足,自我肯定。我的每一首诗、每一幅画可说都是灵感与激情的流泻,是稍纵即逝的美好情思的记录。
我留下了稍纵即逝的美好情思,我便是艺术和人生的富有者。
我的美好情思都给我留在诗里了,留在画上了。我的诗,我爱讲给朋友们听;我的画,却不敢展示给友人,是害怕友人索要哩!每一句诗,每个词汇,都有我的感情;每一道皱痕,我一点墨晕,都是我的感情。除了感情,我便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了。“必以情”,情,是艺术之本。诗就是情,是情的形象化;画也是情,是情的痕迹。一首诗,一幅画,就是我的内心,我的躯体,我的声音。我的诗,没有妄作;我的画,没有白画。它们是发自我内心的感情、灵感。自己创作出来,又自己尽情享受。这是任何人不能来干预的。我被现实生活磨砺地太久太多了,自己有这么一块可以自由驰骋的天地,实在是非常非常难得的,是非常非常可贵的。
能留住美好的瞬间,即是永恒,艺术。
而诗,却能一下子从你心底涌出来,驻留下那美好的情思。我前年在宜兴与小宗几个朋友由瀛园招待所迎着夕照,走向县政府的时候,目睹乌云接日的瑰丽奇景,信口而做的一首诗,可以说明这种境地:
“瀛园夕照亦多姿,银燦乌云瞬息诗。
但得诗中能驻我,与君吟到石枯时。”
我《一勺吟》中的各首,差不多都是一下子涌出的,不是苦思冥想、挖空心思去做的。诗来寻我,非我寻诗。
作诗,有什么用呢?据清刘熙载《艺概》中所说,诗,自乐是一种,自励,自伤,自誉,自嘲,自警,亦即我所强调的:诗可以自娱,娱人(怡己,怡人);也可以砺己砺人,我看主要还是自乐,自娱,勉励,讽嘲,警戒,颂誉即可归属,怡己与砺己两者。
我们作诗的主旨,当在爱人,所谓,“诗者,天地之心”,“民之性情也”。“忧世乐天”。诗人之忧乐过人,如龚自珍所谓:“少年忧乐过于人”,我亦是如此。十二三岁的孩子,竟发出“何必苍天生有我,饱尝辛苦在人间”(那时我也写过“猛虎”“战马咏”等壮诗。此处强调自己柔弱美感的一面,旨在讽己、振己)。“迎风惟一哭,其奈泪无多”!十六七岁时在金陵听织楼与母亲少时邻居的女儿耳鬓厮磨之余却发出“人生如寄更那堪寄中没趣”的慨叹,是当时社会、家庭的影响?是无病呻吟?亦或是受了唐诗宋词消极意识故而套用的影响?自伤,自悲,如林黛玉、苏曼殊之类的无谓感伤,真是不可思议!但那时,我也有乐的时候,乐的地方:“最爱溪河横一曲,波光照我几徘徊”,“不言丘壑美,但喜稻粱米”,“踏月归来胆气豪”,“一天明月凌云志,万卷诗书济世心”,“尽日焚香坐,烟云自往还”……“拢得黄花香入梦,白云为帐月如钩”“览物多惭愧,少年当自强”,也还不是一个完全迂愚懦弱的少年。当然,这些乐趣,也已参合古代文人雅士的生活习气了。诗是抒情的。抒的什么样的情,是有不同品位的。在我上金大与同乡同学周铭一同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和鲁迅作品时,我曾经嘲笑过自己的怯懦迂腐,对“小诗人小画家”的称号深恶痛绝,可是到了现在,垂垂老矣的时候,我有以自己幼小时候受到古代雅人高士的熏陶为庆幸,使我在幼年时就已瞻仰到古贤对大自然、对自己民族邦国文化的爱心。这是一般人所难遇到和虽遇到而未能感受到的。我不悔我少时的怯懦和迂痴,直到我不悔现在的怯懦和迂痴。怯懦,是我对酷烈现实的表现,是我的善心美意受到严酷现实抨击无力抗御的表现,怯懦是善心人的弱点,但可说明怯懦人有一颗善心的;痴迂,是对美好事务执着的追求而不顾及别人的讪笑,痴迂是直率、天真的表现,当然在严酷万劣的现实世界中,痴迂是注定会碰壁、会失败。但它在艺术上,在人生的永恒意义上,它是胜利了。比如项羽、李煜,一个是失败自刎的英雄,一个是日以珠泪洗面的丧国皇帝,可是他们也可说是成功的,在艺术,在悲剧效果上。我当然不是楚霸王,也不是李后主,可我也有过惨痛的失败史,苦难史,但是我把惨遇、苦难用诗意来美化了,于是我的受整、下放、被骗,都成了诗咏的好题材,“穷而后工”,“悲愤造成诗人”,“安乐之词难写,悲苦之诗易工”,良然。
诗,是美化人的心灵的。中外古今,今后皆然。我只是以诗来净化自己的心灵而已,《一勺吟》中诗作,无不是自怡自砺的,然而又是可以怡人、砺人的。可惜我送出去几百本《一勺吟》,尚未能全让持有它的人来利用。有也有,简弟的医生朋友费冰,马鞍山的王铭卿,南农大的王耀南……他们是沉醉于《一勺吟》之中的,因为他们理解到了,品出味道了。(事实上,我的诗发挥了不少作用,在南农大师生中,在南京市退教协,在家乡江浦,在安徽,对青少年学生,诗在北京首届中华诗词研讨会来自全国各地的近四百名代表中)我是如诗佛所称:要普渡众生。让我以美好的情思去感化读我诗的人。这不是妄自尊大,这是我虔诚的奉献。人们啊,你们如果喜欢诗,为什么不稍加注意地读《一勺吟》呢?一个美好情思的出现是多么不易,而它又是稍纵即逝的,难道不是么?我留下了稍纵即逝的美好情思,把它献供给你,你为何置之一边不去珍视?只要你轻轻地打开它,只静静地读一首,你就会体味到的啊!我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呢?轻轻地打开它,静静地诵读一首,你会净化在我这个诗情画意的世界里,你就会是我!
美好的情思之所以这么美好,因为它不吝惜于任何人,只要人们愿意拥有它。人谁又不愿拥有一个美好的情思呢?诗,创作时,是开拓一个新的感受,是扩大了生活,是深化了生活,读自己过去的诗,怀旧情愫的重习,就是重新生活了一次,是对美好情思的再咀嚼。这是十分有意趣的。“读我诗者寿”,“与君吟到石枯时”,“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趣’绵绵无绝期”;趣,就是激情和灵感,思绪的飞动,情潮的腾翻,是诗的波澜。即使是淡定的,也是一种静静的涟漪,不论是谁,不论他写诗的技巧如何,但他是以自己的心灵写的,就会有这种境界。诗,是美好情愫的聚注。我在游湖南张家界金鞭溪的紫草潭,因踏上潭石上拍照,足一滑跌落浅涧中,半身全湿,众以为笑,拉我起来。我后来以此四句记之:
“紫草潭上石如圜,几道流泉作素湍。
自是诗人爱清浅,不辞落涧试秋寒。”
这就是一种美好情愫。诗轻巧地留住了这个场景(色泽、质感、凉意)。
诗,是稍纵即逝的美好情思的记录。我在登嘉州大佛凌云山东坡载酒行吟处时的一首五律和后来回忆而作的一首七绝:
“石壁凌云处,坡公载酒行,青山仍故态,江水旧流声。
藓没石凹字,诗传岭外情。我来忽感悟,旷达即长生。”
“万里云罗净远天,平羌江上几渔船。
江干大佛低眉处,谁是当年苏子瞻?”
这就是当时一刹那的美好情思。诗,迅捷地记下了这股情思。很显然,我当时那种情绪思想,已凝固在这里了。现在读之仍然新鲜地感受到当时那种思绪,仍然像站在凌云山上,面对青山、碧水、大佛、小船时那种感受和愉悦。我最近就一连画了几个凌云山亭榭扇面,题上这首五律,扇画的反面用隶书写上这首七绝,流连不已。我以为这是一种赏心乐事,是在享一种清福。
至于我游峨眉写的五古诗二首,五绝多首,也是美好情思的留聚,我就不再举例了。我要说明的是,激情与灵感是诗的本身,它们往往是稍纵即逝的,诗作者就要善于、勇于捕住它们。世上如果没有诗,这个人世,便没有光泽,没有温馨,没有声音,没有血脉,没有肌体了。世上如果没有诗,人们对生活便会索然如嚼蜡,没有爱恋,没有欢乐,没有愤怒,而当你能用诗系留住稍纵即逝的美好情愫,你便是生活中最富有者。这就是艺术世界、诗的世界。我在这静静的灯光下,蒲瓯石砚边,写到这笺页末行时,我觉得我已经把要讲的讲得充分了。
给此文取个别致的题目吧。
(1993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