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引
这是今年三月间,我一时高兴写下的随笔妄谈,因为太长了,没有办法抄寄给朋友们看。前些天,福州来的新朋友,喜欢诗的钱锋姑娘听到我的老伴讲我有这么一个长篇阔论,便要我抄寄给她。今天雨后凉爽,书窗下,蒲石畔,吃了老伴刚才从街上买来的新鲜莲子,心清神朗,齿颊留香,便伸纸搦管,择要而抄,以寄福州的新友钱锋和吴江的老友陈子羽,可能还是很冗长的。
1992.8.19. 我与孙淑娟结婚40周年纪念日
正 文(一)
程千帆先生系列谈论杜甫诗的文集名《被开拓的诗世界》,取名于宋代王禹偁的“子美集开诗世界”。这“诗世界”三字很有意思,台湾雄狮出版社的《石涛画集》,题名为“石涛的世界”。那是画的世界,因此不禁想到,我也有个世界哩!是诗词画境、小说场面的世界。我的过去,我这个人,我的思想、情感,所遭遇的,是否也可称作自己的世界?是可以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心灵的世界,一花一世界,一芥子一须弥,为何不能称为“人耘的诗世界”?
我这个人,自幼至今,是一个痴迷于诗的人,每好自比于古之诗人及中外言情小说中人物的痴迂者。我究竟是何等人物?我的世界是怎样一个诗世界?那就要翻开诗稿,从1938年考察起——
我是以诗为日记,以诗记录生活、解释生活、净化生活的。从自幼至今的近两千首诗词杂稿考察起,不附加、不引伸、不拔高、不掩饰、不加什么童心、乡情、爱国、忧民、清新、雅逸等头衔与标签,冷静、客观地从历史、从世界的高度、广度来看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怎样的以诗记录生活。
当我翻开厚厚的几本诗卷,1938、1939,从我十二岁《题虎》,往下看时,我又被自己这些诗吸引住了,我像观看一个系列的电视片似的,只是不知该片叫什么名字,我的心随着这些诗中所体现的童年、少年、青年时的我在跳荡,在犹豫,在惋叹,在呜咽,在振作,在破涕为笑,在自我陶醉,在匍匐前进,在昂头挺胸,……直到现在……
唉,我怎么在那幼小时,竟沾染了中国文人雅士的习气,那是传统的悲哀!一个十一、十二岁的孩子,文弱、怯弱,而又自作多情!我是江浦乡镇上一个半士绅半书香人家的子弟,开始在爱读绣像小说的外婆口授下,像解学士那样出口成诗,见物就咏,后来又和表哥一同在补修县志的外公面前,听讲“一夜风送滕王阁”的王勃的长赋,更多的是在浑厚的母爱和书灯下,诵吟“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临江仙》词,年少工愁,可说很像俄罗斯那常在冬夜咏叹古老情思的普希金。
唉,我怎么在少年时候,像梁山伯随着书箱、蹇驴到杭州上学那样去乌江江上村林散老家去读古文、学画?又怎么与家乡一伙青年像“松花江上”歌中那样走出沦陷区奔向皖东抗战区去求学?又怎么与家乡小学几位像“早春二月”中的教师一起探求进步、民主、自由和爱情?又怎么考上象牙之塔似的金陵大学和同学们像托尔斯泰笔底下的列文和狄更斯的大卫·高柏菲尔,沉浸在各自的金色、银色的梦幻里?后来又怎么和妻子秉奉着苏联加里宁的教育学说、马卡连柯式的热忱在江北浦镇一所职工子弟中学里教了二十多年的书?再后来就是四十岁出头的我怎么又像屈原被流放到汨罗江边,六年时间里,在苏北那广漠的原野上像陶渊明归田园,像苏东坡在海南与农叟牧竖建立了诚挚的友谊,与他们休戚与共?于是打开心扉里不断涌出这些散发着泥土气的诗词和贫穷无奈的叹息来?
唉,唉,怎么会这样的?
这由不得我,把这些阶段、过程,紧合在一起来看,可不是一部传奇吗?哦,还有最后,也是最近,1991年的春三月,紫金山下,南农大的科学报告厅里,那别具一格的诗书画展览会上的我,又是怎样的呢?“知农、爱农”,“咏农、颂农”,“与农有不解之缘”的中国农科院的副研究员,曾是“历坎坷而旷达,藉吟咏以自励”,是一位新时代的田园诗人画家!南京农业大学电教中心、江苏省广播电台这样称赞,我担当得起么?
那从我近二千首诗词中选印的《一勺吟》,淮阴的涟水县“绿肥县长”称它“足可振国魂而慰斯民”,上海人民出版社老编审、国际科学史研究院的通讯院士十分爱看,说它是“当世所希”、是“传世杰作”。南京大学中文系一位有卓见高识的杜诗研究专家,也说这诗集是“旷代高人”、 不期传世而自可传世之作。我所在的南京农业大学校长办公室的主任,爱之不忍释手,书已翻散了,他肯定地说:这是“新唐诗”……
我这些诗,是这样的么?
是这样的。我的诗是真诚的,不是假话,没有欺骗。吾不欺云壑,不欺一蒲一石,不欺一块泥土、一片树叶,又怎能欺骗读我诗的人?我不愿,也不会。
这些诗,是自我心中流泻出来的,是自然流泻出来的心底的泉!是飘散在濛濛雨气还未褪尽的空中的霓虹!是像我用水墨画在宣纸上一道道苍润的皴痕!——其实,这些只是一个自幼就柔弱、多情善感、无实际能力的文士的嗟叹而已。
我本来只是藉助于诗来遣闷解忧的,后来发现以诗抒忧很有乐趣,便以之自怡,后来才是自励自振。童年时的国难家愁,青年时的困顿彷徨,无疑地需要诗来慰勉,壮年时期的侘傺坎坷,中年时期的负重勤觅,更是需要诗来激励。我哪里是做诗,我是以诗为命、为人生的伴侣。苦情要靠它倾诉,爱情、友情要靠它歌颂,对自然、对社会的爱憎,靠它记录。它是我生活中须臾不可离开的东西了。诗啊,诗啊,你融冶了古今中外多少文人的心!而今对我,四五十年来,你从没有敛起你那彩色斑斓的羽翼,你从没有吝惜你那充溢泪水和甘露的同情。我不幸被人唤作文人,但有幸被人称作诗人。
诗人,这是个多么高尚、美好的称号!
老杜说:“诗是吾家事”。中国传统春联上往往写着“诗礼传家”,苏曼殊说:“尚留微命作诗僧”。当世称草圣,画接宾虹、誉满寰瀛的林散之先生,自以为他的诗远远胜过他的书画,他生前就写好自己的墓碑曰:“诗人乌江林散之之墓”。他简直和宋代的陆放翁一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还在作诗。诗是使人迷爱而不知所休止的。我从诗中得到的慰藉、鼓励,简直没法说清楚。它至少是振我魂而慰我心的。试想,当写出“怒吼百兽惊,咆哮千山摇”的句子,我不是已感到虎的雄健壮美?当写出“山迴江转晚来秋,山自苍茫江自流”两句时,我不是已对雄浑苍莽的江山有一种崇高的爱忱和开阔的胸怀!诗是我从现实世界中创造的美的形象、意境,反过来,这意境又净化了我、充实了我。诗世界被创造出来了。它便永恒地呈露在那里,不论你什么时候再读它时,哪怕瞥它一眼,它便仍是那么鲜明、坚实地融冶你、陶铸你,教你充实、光大!给你无穷的乐趣与力量!
几十年来,我就是生活在这个诗的世界里,自慰、自怡、自励、自振,尽管生活道路上有凄风苦雨,或是干涸燥热的暑热,或是冷冽冻皲的霜雪,但,有了诗的描述、慰抚,便忽地刮起了春风,升起了明月,展现了阳光。尽管中国历朝历代的诗,精华中混有糟粕,诗作者有各自的局限和轻率,但是我是吸取了它的美的大部,正等于我从现实世界中摆脱其污浊、混乱、 疲苶的一面。
我觉得古之诗人,欧西的诗人,他们都是这样,从现实世界中建立起自己的诗世界,从不尽人意的现实中辟出一个新的愉快的充满朝气与活力的世界来。读到那些震撼诗作者的心才流注出来的美妙的诗句时,若能不受其感染、推动,那倒是有相当的抗拒力哩! “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就是心之虚静故能纳也。我常常独坐在诗卷前,古人的、大家的诗卷前或是自己的诗稿前,默咏之,冥思之,真是达到了物我俱忘、“莫逆于心忘谁某”的地步,可说世间的乐趣,无出乎其右也。这不是逃避,这是一种超脱。李白、杜甫、苏轼,他们都已去我们几百年了,可是读他们的诗篇,我们分明领受到他们当时的所思所感,所乐所忧,仿佛他们并不曾远逝,仍生活在这世界里,我们似乎与他们共同生活在一处晤聚过,或是看到他们怎样在生活,他们是怎样地喜、怎样地忧。当我每次再读我以前写的诗,总觉得我又在那种境地生活了一次,我又生活了一次,等于我多活了一倍年岁。德·库尔茨说:“谁能以深刻的内容赋予每个瞬间,谁就是在无限地延长自己的生命。”我以为是极有见地的。瑞士阿尔卑斯山下公路上有很醒目的字标:“慢慢走,欣赏啊!”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就十分称赞,推荐这句话:人生的道路,美景,不也如是么?要慢慢地欣赏、品味,即使对苦难,也要享受它、品味它。这样,生活对于我们,无往而不是有趣的、有益的。如果说文人雅士写诗是为了标榜自己、卖弄才思,不是的,写诗是为了自己享用。有谁写文写诗,不是言己之志,抒己之情?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首先是他深深品味了“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怅惘心情与那江阔天远的境地,然后才是孟浩然、其他友人和后世读者共同品味。李白在黄鹤楼怀孟浩然的形象、情思是永远留在这短短的四句诗中了。这就是李白的诗世界,一个不朽的、美的、心灵的世界!我们读它,我们也就进入了这个诗世界。
那么,我们读自己的诗呢,更是亲切地进入了。我的诗,好友们读了,也就进入了我的诗世界。我的苦乐观、审美观,也便感染了他们,他们也可说是与我共同去那世界里生活了一次。这是多么有意义!
诗是有魅力的!吴调公教授有文说:“艺术境界之于人,对于气质相投的知己来说,固然是形成‘灵犀一点’的促进剂,即使对一般读者,仍可以发挥艺术共鸣的‘触媒’作用。读者与作者之间,哪怕时代不同,社会观点两样,也会引起某些相契相近的。杜甫对宋玉就是‘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黑格尔说,“事实上,真正的抒情诗人就生活在他的自我里。”卢那察尔斯基说抒情诗人“把生命全部摆进诗中,把自己诗化。”把自己全部摆进诗中,就是形成了自己诗的世界。
黄宾虹谈长生之术,说:“艺术是最高的养生方法。艺术就是祛病增寿的良药”。林散之先生对我说:“人生多苦难,会点艺术是个享受”。兹言得之矣!我的实际体验完全证实这两位长寿的艺术大师的精湛之见。要使精神富有起来,充实起来,舍诗化世界,别无妙方。其实,中外古今的文士们,不限于文士们,一般人,都知道诗的妙用,诗的力量。都喜爱诗,愿意受诗的支配,让诗征服自己,涵泳于诗世界而不自知。要不,为什么各国人民都无比自豪地赞述自己祖国、民族的诗人和诗!人们正如马克思所说,都赞美富于自然魅力的美与无尽藏的丰裕。“最高的美是人与自然的和谐”,而诗正是这样的。诗的世界,正是有自然魅力,有无尽藏的美和趣味。
宗白华说,“艺术趣味的培养,有赖于传统文化艺术的滋养”。而山水诗、山水画,艺术的韵味和意境更是深厚。他说,“我对于艺术一往情深,当归功于孩童时所受的熏陶”。他说,“创造者应当是真理的搜求者,美的醉梦者,又是精神和肉体劳动的劳动者”。这就是说,诗的世界,赖于一个有深厚传统文艺熏陶滋养的钟情者来创造,来欣赏。不然,是不能把那生动的情境创造出来的。
诗人必须是一个诚实的人,是一个多情的人。平凡的境地会闪现奇异的情思,正是诗意能使这个世界流光溢彩,使人陶醉。有此一念,则不论你在何时何地都能抓住这足可流光溢彩的瞬间,使之永恒。林语堂说得好:“写诗的目的不在于写出不朽的佳作。一个人写诗只不过为记下一段有意义的时刻,或记下个人的情感以及帮助人们来享受自然”。我正是以诗记下我一些有意义的时刻、情感,帮助自己和别人来享受自然的哩!“感物吟志”,“思与境偕”。诗之欣赏乃美之享受,而美则可以充实生活。我为此长文,亦将示吾友,是野人献曝之忱也。
当我把诗呈递给我的友人看时,我就是怀着野人献曝之忱的。我也像我的老师林散老一样,喜欢把自己满意的近作诗,写在纸笺上,随信附给友人,(我获得他的诗笺最多)我应当谢谢他。他一生痴于诗,痴于友,授我以对诗之痴;我也应当谢谢我的友人们,他们是如此喜爱我的诗,而且用非常美好的称赞来表达这种执着的爱好。我好比是一个贫儿,从来就不珍视自己的褴褛衣衫里的健美躯体。现在给众位仙人提挈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去处,在清泉池里洗了一个澡,脱去褴褛的衣服,竟发现自己全裸的身躯,是遒健的美,令自己吃惊:啊!这是我!
当初,这惊异、喜悦中还很害羞,后来,听到的赞美多了些,就有些沾沾自喜,新鲜感也就渐渐地淡了,现在往往是恬不知耻地习惯地向人转述这些称赞,因而常触引我的老伴对我嗤之以鼻,说“就爱听人夸!”我这篇大谈诗世界的长文,恐怕也就因为要与伊辩个分明才一连写了两天的。
我以为诗世界的发现,实在不容易,为什么我今年六十六岁才发现它?而这发现对我总结这一生的甘苦失得,有多么重大的意义!若我不会作诗,若无师友们的欣赏、鼓励,我是不会发现这个奇迹的,若无诗世界的创造,和它给予的慰抚,我怕一点性灵、一点生机,早已淹没,早已沦亡了!那些年哪里还能“历坎坷而旷达”,今天哪能“一勺之中蕴含大千”?由于能用诗意、哲理、美感来对待自己的世界,才觉得是一穗松明,照亮了茫茫长夜,才获得“风浪滔滔凭一橹,眼前红破万霞时”的信念,才具有“掬明月,临流浣秋衣,矜光洁、千秋一点萤篆”的胸襟,即使不能把整个世界照亮,也要使我的患难伴侣一同发光,如我十六岁的小诗中所描述:“流萤两两逗波光”。在生活的湖上,永远留闪着晶洁的光亮。
(三月八日傍晚写完)
——献给绿腴君68岁生日于下关安乐村
(绿腴君,这是我给孙淑娟取的别号)
(二)
当我正驰骋在我的诗世界及其理论之中的时候,偶取朱光潜先生的《艺文杂谈》来读,一翻开是这篇:《谈读诗与趣味的培养》。他说,一个人不欢喜诗,那就是文学的趣味很低,他以为“诗比别类文学较谨严,较纯粹,较精微”。他认为诗的要素有三:骨子里它要表现一种情趣,表面,它有意象,有声音。诗以情趣为主,情趣见于声音,寓于意象,三者息息相关,不能拆开。他十分重视诗的情趣,他说,诗有一种简朴而隽永的情趣。诗之所以为诗,即在于能抓住这情趣,用一种恰如其分的简朴而隽永的语言表现出来。他又说,诗的疆土是开发不尽的。因为宇宙生命时时刻刻在变动进程中,每一时、每一境都是个别的、新鲜的、有趣的。诗只是在人生世相中见出某一点特别新鲜有趣而把它描绘出来。这“见”字最要紧,特别新鲜有趣的东西本来在那里。诗人的本领就在见出常人之所不能见,读诗的用处,也就在随着诗人所指点的方向,见出我们所不能见,觉到我们素认为平凡的实在新鲜有趣。
啊,这位美学大师,所阐述见解多么透辟啊!我完全体会到,也完全相信。是这样的。
他又说,:“读诗的功用,不仅在于消忧解闷,而在于使人到处都可以觉到人生世相新鲜有趣,到处都可以吸收维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
啊,这里,我给我的诗世界找到精邃的解释,我的诗世界正是现实世界中分离出来、提析出来的。这个世界就是有着简朴而隽永情趣的世界,它使我感到新鲜、可爱。人生世相中时时处处有新鲜可爱的东西在,它剔除了平庸、愚劣、芜乱与枯燥,而代之以奇异、新鲜、生动和高超。我童年的世界,可以说是灰暗迷濛的,青年的遭际是阴沉而险涩的,中年以后的步履则是坎坷艰难,而夹着屈辱与酸苦……这些历程中,我的现实世界时无情、冷漠、可憎,可是我的诗世界则是有情、可爱、可慰的,温暖光明的。以童年为例,除了伟大的母爱,我有外祖母的慈爱,有外乡医生、我的义父给我的父亲般的爱,有乌江江上草堂高人隐士给我的师爱,有几个同窗和乡间农家孩子给我的友爱,还有我的几个弟弟给我稚气的依恋的悌爱……这些组成了一个爱的世界,而这些又不断叠映在乡镇上的小桥边、柳塘畔,那儿有绿荫、白鹅、红蓼和金黄的稻畦;叠映在乡间、篱陌旁的老槐树根、酸枣树下,那儿有秧针、雨丝、炊烟、新月;叠映在江上村的蒲苇影、桔槔声、吟哦画卷里;叠映在故里小院梧桐的冷绿和茑萝秋花的碎红中;叠映在小书房一灯荧荧下几卷字帖和笔砚间,形成了一个个至今仍觉甚为鲜洁可爱的世界。它们都像构成彩照或是留了录像般地存在于我的《绛石轩诗稿》里。这个诗世界没有消失,没有褪色,它十分鲜明,十分可亲。当我写出这一段文字时,我禁不住又要打开我那些残旧的诗稿本子来吟诵了。
“分得新秧插已成,隔溪风送桔槔声”,“凄凄风雨满秋窗,暗碧苔痕上酒缸”,“寂寞春风项羽祠,野桃花发草如丝”,“谁使农夫饥饿甚,一犁养活半城人”,“杨家墩上独沉吟,绿满村原春正深”……
因为,见了这些简朴的稚气的诗句,我就像还是孩童时代,还生活在那个境地,而忘记了童年时代的灰暗与苦闷。
我也无须再多举例了,当我吟诵着“闾巷平居风雨亲,连宵淅沥最堪听”,“卧兹井上庐,寤觉窗色曙”“春城演漾星河动,古墨敷腴画卷开”,我便依然在浦镇思素巷的寓庐里夜读,吟诵着“原上村如画,遥天云锦张”,“赶集偶偕村老去,鞭墙犹待学童还”,“高粱穗簇珊瑚紫,晚稻镰开琥珀黄”,我便好像又回到涟水刘桥的草舍,仍在那里安家落户……这诗的世界是永远地存在于我的诗中,我拥有两个世界,多么幸福。
这诗世界是用意象、音调和奇思幻想组成的。它很平常,是人生活中的平凡的场景、事物,可它又是神异的,它有情趣韵味,它是简朴的、隽永的,它永远保持着初次闯入我当时生活那么鲜明、活泼。而且,即使在我惆怅、苦恼、悲伤、屈辱时,它也没有消失对我的慰抚、鼓励之功。
十六岁的我在故园,“疏宕诗情风雨中,美人蕉下拾残红”,不但当时就清醒地揶揄自己说“笑他艰苦辛酸日,赢得秋风十首诗”,而且到了六十多岁回顾这片世界还无限留恋地说,“头白白门忆旧乡,杨家墩子枣花香”、“蒲绿野篱扉,春渡杨墩水”。揶揄中正鼓荡着奋进的勇气,忆恋中增加对生活的珍重,更不用说当时和现在那些激励自己高蹈独往的篇章了:“将军宴未醒,江南寇如林!”,“帆影参差下,江声日夜流”,“涉尽风涛情自喜,沉沉灯火见楼台”,“胸中丘壑原非归,笔底乾坤近更宽”和“云帆春水三千里”、“春岩幽卉香寒温”的警句了。
这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它存在于用情思诚挚对待它的人。人非寻诗,是诗寻人。诗寻那些痴于它、忠于它的人。朱光潜先生说,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诗。诗是最精妙的情感表现于最精妙的语言。他说中国文学只有诗可与西方抗衡。每个国家都有一个一线相承、绵延不断的传说。他说中国诗,“很可能地千年积累下来的宝藏还值得新诗人发掘”。这个传说,我以为就包括诗世界、指的诗世界。
这个世界一直在抚育着、鼓舞着人们,很多人不会写诗,但他们能欣赏诗、爱好诗,也就是能进入这个世界,不过他们没有明白地意识到,他们每每在这个世界中得到休憩、整顿、鼓动和武装,然后再投向现实的生存竞争和发展战斗中去。生活上、思想上,对自然世界、对人事社会的斗争、努力,可说都离不开诗世界的鼓舞。
屈原在汨罗江边行吟着“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那是幽怨委婉忧国嗟民的世界,然而他在《国殇》中又高吭地唱道:“操吴戈兮披犀甲,……矢交坠兮士争先”,千载以来鼓舞着为祖国而战的勇士。
李白在敬亭山上独坐,悠闲地吟着,“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然而他在《将进酒》中高唱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千载以来,鼓舞着人们豪放地看待世情,崇仰这象征民族精神的大川的雄伟,激发生活、战斗的热情。
陶渊明在他恬静的诗世界里,崇尚自然,涤除俗韵,“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慰藉着人们安贫乐道、淡泊地生活,归真返朴。
杜甫在他浣花溪畔,夔府峡边为标帜的诗世界里,沉郁酣厚地吟咏着,“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抒发宦途失意、远在异乡的游子忧民忧国之情怀。
苏轼在他的豁朗清雄的诗世界里,这样地歌吟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抒发他喜爱自然、享用自然、物我俱适的襟怀和达观精神。
他们都在这诗世界里得到慰抚、净化,得到鼓励,得到力量,得到永生。我们为什么不拥有这个世界呢?
接受这个世界的哺育,绝不是消沉地逃避现实,而是精辟地剖析、舍去、转化现实的污浊、混杂和卑恶,提取出现实中的清纯、醇和、高尚、美好,铸镕成那么简朴隽永的语言,以之慰勉自己、警戒自己、强化自己来向现实奋取那光明与完美。这个世界是慈母,是爱人,是良师,是益友,它对你无限地慈爱,对你也无尽地严峻教导,对你友善地劝助熏陶,它大公无私地对待每一个信爱它的人。古今中外,不论何人,只要你爱诗,相信生活中是有诗的,它便展现在你面前,溶溶地象月色,轻柔地像晚风,照临着拂动着你,就像朱自清先生在荷塘边缓步那样:
“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象是我的;我也象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这是轻松、静谧的诗世界!
也像文化斗士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图书馆的大楼上,“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前面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这是沉腻静寂而蕴蓄着挣扎与愤懑的诗世界!
也像唐代的柳宗元在柳州西山顶上的引觞独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这是苍茫冥漠、放荡形骸之外,物我俱忘的诗世界!
这个世界,十分富有,姿态万千,总充满着一种超脱的祥和情致,只要你曾进入,它便永久地存在你记忆之中。在你思念它时,它便仍像当时你第一次进入它的怀抱那样,给你以新鲜的哺育,从不吝惜,从不变改。
这个世界,不分国界,不分阶层,不分古今。杜甫在四川的浣花草堂四周的诗境,不论你是身历其境,还是神游其间,那儿并没有挂上什么人“不准入内”的牌子;苏东坡在黄州游过的赤壁下,也没有禁止过哪个人去泛舟。我的原上村刘桥草庐的诗的、现实的世界都还为我开放着。喜爱我的诗的南农大的王耀南说得挺有意思:“我真想到你的故乡,和你的刘桥草庐那儿去看看。”可见诗世界,不论是古人的、今人的,除自己可以驰骋于其间,还有很多人愿意去驰骋、流连。
三月十日晚七时四十分灯下写毕
痴吟者人耘
2006.6.2 又阅于卫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