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单人耘先生诗词选集《一勺吟》,凡999首,由中华书局出版后,引起诗坛瞩目。本文就“农耕之乐”、“山水之趣”、“艺境之妙”三个侧面对单诗的内容及艺术作简约评价。

 

在二十世纪文学创作领域中,有一片作品极为繁盛但却为批评界漠不关心的艺术田地,这便是当代学者文人写作的古典诗词。最近,素以出版高规格学术研究著作的北京中华书局推出了一本名不见经传的当代“布衣”诗人的古典诗词集一一《一勺吟:单人耘诗词选》(1997年6月版),似乎正在印证两个问题:一是目前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己改变了本世纪初新文化运动的偏激,这也是当今华人世界热衷于中国古典诗词创作的思想基础;二是文学研究己呈现出关注当代古典诗词体裁创作的势头。

读单人耘先生《一勺吟》,给人感受最深的是绝少逢迎之态,诚如他自己所说:“我的诗画,是一株小草,一勺清水,若能给人一点生机和清静的喜悦,则平生之愿足矣”(《一勺吟·又跋》引)。质而言之,单先生的诗,是以古旧的体裁奉献读者一种清新的感觉,是以一串串的文字组合成瓣瓣心香,给人一种来自生命的与生活的愉悦.在《一勺吟》中,虽然不乏如李、杜之放逸态肆、沉雄顿挫的古风、长律,如苏、黄之奔宕豪纵、横空盘硬的乐府、拗体,所谓“刻意苏黄兼熨贴,铸熔韩杜自雄遒”(《读散师诗稿》),然其诗心所在,却是如当代诗坛硕彦所评“造语秀拔”(程千帆语)、“气韵清疏”(缪钺语)、“清丽质淳”(胡道静语)、“清澄明晰”(渡部武语)、“一勺清吟,一泓诗翠”(伏嘉漠语)。这种以“清”为美的诗质,既融织于作者全部的人生与诗情,又宜发于诗人擅长的创作题材。

“农耕之乐”,是诗人倾注浓郁情感的创作题材之一。单先生出身于乡绅之家。自幼接受重耕读的传统教育,对农家生活有深切感受,及长,考入金陵大学农学院,有志为农服务,惜其后迭遭坎坷,七十年代又逢“下放”,全家苏北农村插队六年,回城五十多岁才调至南京农业大学担任《中国农史》编辑,直至退休,其一生与“农”结下不解之缘。其诗词亦充盈着泥土的芬芳与清新的乐趣。与古代田园诗人的创作相似,作者诗中的农村景象、物事以及人际交往,皆体写入微,生机活泼;而与古代田园诗人的创作不同,则在诗人作为一位农学研究者在自己的领地漫游,故又多一份真切的感动和深沉的挚爱。诗人在《晴野》诗中写道:“何须挥翰墨,我自爱农桑”,这一“自”字,犹如王维诗“我心素己闲,清川淡如此”(《青溪》)的“素”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换言之,单先生无论是“悯农”、“恤荒”,还是“玩景”、“乐耕”,皆以全身心的“爱农”之情灌注其间,故达到一种不着意为诗而诗意自成的境界。《一勺吟》中的“刘桥”(诗人曾躬耕之地)系列创作即为范例。试观《咏别刘桥》四首之一:“因雨成诗句,诗成雨又悬。歌吟犹自好,稼桔足留连。园草萦归思,村花媚晓天。小猫登我几,咪咪惹人怜。”这是诗人离开刘桥后的追思,然情景逼真。又如:“我忆刘桥史,史今忆我否?汲水蒲初绿,春风几回首。”朴语深情,可谓刻骨铭心。再现((学锄))诗云:“学握锄头柄,方知稼稿难。身经春雨湿,心共社员丹。耘草肝肠辣,壅禾畦径宽。此中有真谛,不独为盘餐。”苏轼评陶渊明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谓:“非古之祸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予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读单氏《学锄》,甚合此意,而其中诗人爱农之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又非古之祸耕者所能比美的。

“山水之趣”,是《一勺吟》常见的诗材,而其间尤好小山水之佳趣,则为诗人偏好“清疏”的审美特征之一。古代诗贤,好山水清音,既得江山之助,亦重内情陶养,所以《世说新语·赏誉篇》记有晋人孙绰“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的质疑之论。观单先生山水诗作,虽然也记载了他饱览祖国大好河山的经历,但更重要的是他出于独特的艺术匠心对山水之美的领悟。单先生固然时作如《黄山行》类的长篇纪游诗,其摹习李白古风,有“山川气宇新”的雄秀与“浑然忘物我”的思境,但相对而言,他山水诗的独特风貌还是在那些短章小笺中的佳意与理趣。试观其《游狮子岭兜率寺》:“探胜逢山雨,霏霏欲小晴。参差俱是绿,蹲伏总多情。寺古僧窗静,林深客语轻。何劳沏新茗,己饮太和羹。”小诗境界,浑融于晴雨之际、景情之间和人物之契盒中,少许笔墨,妙意自生。又如诗人所作《金陵新咏》四十首,一改古人金陵怀古类诗词的沉重之感,而出以清新之笔,得其妙趣。其《燕矶临流》云:“洞口薜萝春色稠,何劳铁索锁孤舟?一双燕子凌波去,剪却江南万古愁。”多少历史沧桑之感,仅经凌波燕子一“剪”,化凝重为清奇,而诗人对新时代的讴歌,可谓不着痕迹,而境界全出。至于其它写景之作,或咏春晴,或叹秋雨,或描摹崇山大壑,或刻画小院幽庭,尤多静谧闲雅、自然冲淡。刘勰论诗文佳事,“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缉为巧”(《文心雕龙·议对》),取单先生诗法精义,堪称得之。

“艺境之妙”,是《一勺吟》中论艺诗的审美追求,也是诗人源于生活、热爱山水之诗歌创作的一种自觉的艺术提升。单先生自幼酷爱诗词,兼擅书、画、篆刻,人称“四绝”,所以读其诗,尤多画境:而其论书、题画之作,更见诗画同源之妙谛。如他早年作于抗战时的《秦村作画题句》云:“无端绘画自娱情,聊借江山写不平。羡煞舟头垂钓史,干戈满地不曾凉。”乡居之趣,报国之情,皆熔铸于画幅之中,而诗意盎然。又如《题所画秋景山水》:“小窗无事写烟峦,墨色淋漓秋意酣。笔到疏林危瞪路,随添茅屋补青山。”写画笔画面,全出于动态描写,使人如入其境。他如“而今点将台前路,无限相思湿落花”(《春日题画》)、“胸臆贮真情,弄笔洒寒翠”(《题溪山横幅》)、“谁知岩绝处,犹有一桥通”(《秋涧图》)、“乡心在何许?紫债白云凉”(《题画杂姐》),不仅诗画同存,而且处处将诗人的清疏之气,透泄于褚墨间。作者曾有《卜算子·题画》二首,其一上阅云:“落笔须超凡,画旨浑难定。写惯江南烟际山,数点风帆影”,诗画之甘苦奇趣,皆含茹吐弃于此寥寥数语之中;然诗人之主观思境,显然又是寄托于“一勺之灵,大千所聚;意象纵横,腕底天趣”(《题大幅<红叶白云图>》)之自然大化。晚明袁宏道《开先寺至黄岩寺观爆记》云:“凡水之一貌一情,吾直以文遇之。故悲笑歌鸣,卒然与水俱发,而不能自止。”可以说,诗人唯能融通心物、应化自然,方达有人而又无人的境界,单诗之高妙艺境,亦当作如是观。

宋人邵雍《谈诗吟》云:“诗者人之志,非志诗莫传。人和心尽见,天与意相连”;清人黄子云《野鸿诗的》云:“诗犹一太极也,阴阳万物于此而生生,变化无穷”;单人耘先生亦云:“六合皆诗境,最难是得闲。吟哦眉月外,栖息绿腔间。一勺水聚有,双权张宜山。悠然蒲石趣,叙写就谁删”(《诗境》),诗心妙谛,于斯可见。从《一勺吟》展现的“农耕之乐”、“山水之趣”与“艺境之妙”,我们读到的正是一个平凡人的诗,一种发自心灵的诗,一住真正的诗人的诗。